编者按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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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月13日,湘籍著名画家黄永玉因病逝世,享年99岁。
黄永玉,笔名黄杏槟、黄牛、牛夫子。1924年8月9日(农历七月初九)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县(今常德市鼎城区),祖籍为湖南省凤凰县,土家族人。
黄永玉以木刻开始艺术创作,后拓展至油画、国画、雕塑、工艺设计等艺术门类,成为现当代中国文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艺术家。其代表作有套色木刻《阿诗玛》和猫头鹰、荷花等美术作品。他设计的猴年邮票、“酒鬼”酒包装,广为人知,深受大众喜爱。
黄永玉也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“行当”,从事文学创作长达70余年。诗歌、散文、杂文、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。去世之前,黄永玉一直在创作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。
“你想我嘛,看看天、看看云嘛。”在一档节目中,他曾对朋友们这样说。悠悠的无愁河,流去了。河上的浪荡汉子,也随之远行了。
《湘江周刊》特约一组稿件,以为怀念。
文/张永中
每每回到湘西的家,我都习惯在书房里静静地待上一阵子。有几件东西,总站在抢眼的位置上。一张黄永玉、张梅溪夫妇与我的合影,一张黄永玉先生与我接耳交流的抓拍照片,还有的就是黄永玉先生写给我的一幅大字。
我是今天才得到先生去世的消息的。黄永玉,一个鲜活生动的名字,我是很难将它与逝世组成词语的。我对此,一时还接受不过来。我原来是想以我书房里的几件东西为线索,把我与黄永玉先生一段交往情缘做一回顾性记述,写在他的百岁生日那天的。可是,我原拟好的一篇记叙文,竟变成了忆悼文。呜呼!
“农历七月初九,就是大伯的生日了。过了这个生日,他就呷100岁的饭了!”前段时间,有凤凰的朋友记住了黄永玉先生的生日,在提醒我。
凤凰人都喜欢把黄永玉先生叫作“大伯”。我受了老师刘一友先生的影响,一开始就跟着老师叫他“黄老”。黄老的叫法,犹如当年我们称沈从文先生为“沈老”,称沈夫人张兆和女士为“先生”一样,有一点学院派的正式和古意。初识黄永玉,我还在学校里工作。后来调去凤凰任职,我一直坚持着这种叫法。
“来,张老师你过来,和大伯、大伯娘合个影。”
这张合影照,记得是黄老过生日,我们去拜访他,在迴龙阁夺翠楼上照的。中近的镜头,画面上,蕉叶型的“如坐画图”的匾额醒目,应景。谁照的,不记得了,按照叫大伯、大伯娘的口气,一定是凤凰人。
当时,去凤凰,或是去北京拜访黄永玉先生,我只是老师后面的跟屁虫,谈不上什么认识,结交。真正进入先生视野,算得上交往的,是我去凤凰工作以后。
到凤凰工作,我与黄永玉先生交往的机会就多起来了。除了黄老常常回家的探望,也有我们专程赴北京的年节拜访,还包括家乡事务的请托。只是我一直未改“黄老”“黄老”的叫法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一次在围炉烤火的时候。黄永玉先生专门问了一下我的字辈,特别对我中间这个“永”字感兴趣。这里涉及黄家一个秘密。偶然机缘,沈从文先生的一篇名为《来的是谁?》的遗稿失而复得,这篇仅写了个开头的作品,是黄永玉的表叔试图对黄家家史的一次揭秘。里面就提到“张永玉”,对于这件蹊跷事,黄永玉先生在给刘一友先生的信中这样写道:“我们家原来姓张的消息小时就清楚的,为什么姓张而后又改姓黄,而死了之后大家的碑上又刻上‘张公’,而非‘黄公’的道理沿革却是一点也不明白……”至于他的祖父叫黄玉书,我的外公也叫黄玉书,则更是一种巧遇了。从此,他似乎明白了我不跟着凤凰人叫他“大伯”的原因。
书柜上一张黄永玉先生与我交头对话的照片,是别人抢拍的。两个人的神情自然,他似乎是在向我吩咐着什么,我专注地听着。看胸前各人都别了一枝小花,再看一下背景环境。记起来了,那是那年黄永玉捐建雨雪风雾四桥,在“雪”桥的开工仪式现场的一个画面。
“张县,大伯问你得空吗?”是永玉先生身边人打来的电话。电话里,先生约我去玉氏山房一趟。玉氏山房是先生回居家乡,建在凤凰城边山头上的一个别院。“张县”, 或“某县”,是凤凰人对在职干部姓职合一的特殊简称。我在凤凰县政府任职,那些年,先生每年都要回到凤凰好几趟,画画,写作,会朋友,与乡亲儿伴们聊天,也关心家乡建设发展方面的事。
接了电话,我放下手头的事,就往玉氏山房赶。我估摸又要讨论沱江四桥的事了。先生对我们说过,你们把凤凰旅游搞起来了,我也出一点力,准备拿出一部分稿费,在沱江河上建几座小桥。名字都想好了,分别是雨雪风雾。并指定,雨桥修在堤溪,雪桥修在红岩井,风桥修在沙湾,雾桥修在豹子湾。我这么想着,就到了玉氏山房前。
“汪,汪。”那是他家几只面凶性善的大狗在铁门后叫了。随着开门声我们进了院子。
先生正面对壁上一幅大画做最后的收笔,胸前照例挂着画大幅作品才用上的,有着大卫裸像的兜裙。先生示意我们坐下后,他放下笔,从画案上拿出几张图纸摆在我们面前。这正是他要捐建的雨雪风雾桥的示意图。我们认真地听他把一座一座桥的构思创意讲出来,我们揣摩着老人的意图,顺着他的命名开展思路和想象,搜寻着他画作文章对故乡雨雪风雾的描写意象。
关于雨。
“毛毛雨,打湿了杜鹃的嗓子。”“三更半夜,听见衕子里穿牛皮钉鞋的王屠夫回家。啊!下雨了”。他在《往日,故乡的情话》中这样写道。
“下雨的时候,半夜三更能听到墙外穿钉鞋路过的行人,庙宇檐角铁马风铃的声音。”他在《蜜泪》中这样写雨。
“连天的秋雨,像我们的悲伤。”这是《一个老人的思念》中的雨境和心境。
至于他联句中“竹子池塘芭蕉雨”“尽日微雨天上看”和“归梦最怜家山雨,乡愁难载舴艋舟”中的雨早已把他的乡愁淋得透湿了。
关于雪。
他挂念着“堤溪的雪霁”,吊脚楼瓦背上那层薄薄的轻雪,以及《往日,故乡的情话》中“窗纸亮,落雪了”对雪的那份禅悟。他说,凤凰“冬天下雪和春天下雨,城外远山的杜鹃叫,直叫人到哪里也忘不了。”
关于风。
他似乎只关注四月暖阳中的落花风。不免带点感伤。
关于雾。
雾,在他的意象中是一种遮盖。他对沱江河边的大清早,太阳隔着浓雾照得满河通亮,眼前一片亮堂堂的模糊朦胧意境,有着极深刻的印象。
雨雪风雾四座桥建在沱江河上。沱江又是流淌在他生命中的母亲河。桥的命名是诗意的,深意的。先生对故乡的爱化在这命名中,也是诗意的,深意的。
一天,他的侄子黄毅先生通知我,“大伯给你一个东西,你来取一下。”原来是一幅裱好的字。横写的“出门一笑大江横”。黄毅先生说,大伯专门请人在荣宝斋为你裱好的,为了带这幅字,还要我专门坐软卧从北京护送过来。我查了一下,这句诗原出自黄庭坚一首咏水仙花诗,题目是《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》,后又被元好问全句引用。我理解的是男子丈夫敢于担承,凡事看开不拘的意思。我把它作为先生对我的一种勉励,挂在书房里了。
我在凤凰工作近14年,加上前后时间,我与先生交往近20年。那年头,县里为跑项目争资金没少去北京。每次去北京,黄永玉先生家是必去拜访的。他的“万荷堂”,几乎成了凤凰县驻北京办事处了。但凡为凤凰办事,为家乡站台,先生是从不吝惜力气的。
行间都知道,先生的字画润格很高,但对家乡他却分毫不取,除了捐桥助学,涉及公益,他都愿意打白工。就我见证的,他无偿题写了里耶秦简博物馆、铜仁凤凰机场等大型场所匾额招牌。还有捐画救灾,义卖扶贫。
对家乡的那份爱,先生从来不只是含蓄,蕴藉。无论是他的诗文凑唱,或是笔墨挥洒一触碰到家乡就都是那么瑰丽、鲜明、清朗。对于故乡的乱山乔木,碧苔芳晖的推介,他总以热情得近乎泼辣的方式示人。
他说,“我和家乡的关系,是鱼和水的关系,天生的,自自然然的,并不随时要想到那水里又有什么养分,什么意义。”
记者们爱问他,为什么这样喜欢回家乡,他说,我理所当然地爱回来。
但这次,他真不回来了。他在遗嘱中写有这样的话:
待我离去之后,请将我的遗体进行火化,火化之后,不取回骨灰。我希望我的骨灰作为肥料,回到大自然去。
永玉先生,您又失约了!您不是说过,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,便是回到故乡么?您不是也说过,“出门一笑大江横”么?回来吧!死亡多大一点事啊!您这近100岁的老顽童!请接受故乡十万大山的呼唤,八百里湘荷的道场。
来源:湖南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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